2022-09-18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2022年8月,《自然醫學》(Nature Medicine)在線發表了兩個中國團隊協作完成的論著——《CRISPR/Cas9介導的BCL11A增強子基因編輯治療兒童β0/β0輸注依賴性β-地中海貧血》,他們的研究成為世界首個成功通過基因編輯技術治療β0/β0型重度地中海貧血兒童的項目。過去10年間,基因編輯作為一種只存在于論文和科幻小說中的治療方式,改變著現實中疑難病癥患者的命運,也為科學家提供了“扮演上帝”的機會。不過,和以往所有針對基因層面的操作一樣,基因的強大和未知仍是一體兩面,人們既要利用它的鋒刃,又要十分小心不被割傷。
2022年8月17日晚10點半,夜色已深,李慧從工作的五金店回家,在路上刷到一條新聞:官宣!邦耀生物β-地中海貧血基因療法國內IND(Investigational New Drug,新藥臨床研究)獲批。她感覺自己的心“蹦了一下”,把信息轉了四五個微信群,在后面跟一句:“基因治療批準了!”
手機在震動,回復一條接一條:“終于等到了!”“是打針嗎?”“要開始臨床了嗎?”“我們還想趕著做好了結婚呢!”“誰知道要多少錢?”……和李慧一樣,群友都是地中海貧血癥患者及家人,他們談論的“基因治療”,則是目前針對這種疾病最徹底的根治辦法。
在李慧印象里,群里上一次這么興奮,還是兩年前。2020年7月,兩名輸血依賴型重型β-地中海貧血(下稱“地貧”)患者在中南大學湘雅醫院通過基因治療,脫離輸血依賴,成為全國首個通過基因編輯技術治療地貧的成功案例。
基因療法出現之前,造血干細胞移植是重型地中海貧血的唯一根治手段(劉關關 / 攝 視覺中國 供圖)
兩年后,2022年8月,上述臨床實驗隨訪數據正式披露。邦耀生物和湘雅醫院團隊協作完成的《CRISPR/Cas9介導的BCL11A增強子基因編輯治療兒童β0/β0輸注依賴性β-地中海貧血》在《自然醫學》(Nature Medicine)上以論著形式在線發表,他們的研究也成為世界首個通過CRISPR基因編輯技術治療β0/β0型重度地中海貧血兒童并獲得成功的研究項目。李慧和群里的病友看不懂這些,但緊隨其后的好消息足以令人動心:新藥臨床獲批,意味著他們將有機會參與接下來的大規模臨床試驗,得到同樣的治療?!叭豪锒肌恕 崩罨鄣穆曇衾餄M是興奮。
15年前的深夜,李慧經常抱著不到兩歲的兒子小華按響診所的門鈴。小華出生在一個粵南縣城,滿月后就被務工的李慧夫婦帶到了深圳,圓頭圓腦的小男孩是小家庭的長子和希望。但周歲后,李慧發現,兒子經常渾身無力,半夜發燒,跑遍了附近的診所,醫生建議他們帶孩子去深圳兒童醫院檢查一下。
兒童醫院沒有相應儀器,抽出血要送到第二人民醫院。李慧還記得,為了送血樣,那天自己專門打了輛車,一路捏著化驗管,心里默念祈禱。一周后,檢查結果送達,小華得的是一種罕見的血液?。旱刂泻X氀?。醫生告訴李慧,這意味著小華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合成血紅蛋白,需要進行終身輸血治療。
抱著兒子,李慧想起小時候流傳在村里的傳說,誰誰家的小孩生下來就是病秧子,經常感冒發燒,臉色煞白,身材矮小,腦袋奇大。村民們說,這樣的孩子是厄運的化身,他們是養不大的。
《天堂的張望》劇照
李慧決定帶小華反抗命運。從兩歲查出地貧起,小華就開始接受固定節律的輸血,從每月一次到每月兩次,從“一個單位”到“四個單位”,他慢慢長大,需要的血量也在增加。長期輸血會導致鐵元素在體內沉積,重則引起臟器衰竭,小華4歲時,李慧學會了自己給兒子打去鐵針,直到口服排鐵藥出現。李慧很驕傲,在這些年嚴密、規范的治療下,小華并沒有出現其他患兒常見的“貧血貌”,更沒有接受可怕的切脾手術,他身高體重正常,在校學習順利,唯一的“異?!笨赡芫褪呛推渌g男孩相比,性格更文靜內斂些。
一家人也考慮過更徹底的治療手段。輸血到第二年,李慧聽醫生說起,“骨髓移植”是地貧治療的終極辦法。和很多難治性血液病人一樣,如果能用正常人的造血干細胞替換掉小華體內有缺陷的干細胞,他就能獲得造血功能。親屬間骨髓匹配程度高,骨髓移植源一般都是父母,但檢查后,李慧和丈夫的血液都不符合配型標準,無奈之下,他們嘗試第二次懷孕,希望能用新生兒的臍帶血救小華。但小兒子出生后,和小華的脊髓位點不合,配型又失敗了。
深圳一年四季都是夏天,下班后回到出租屋,李慧總能看見小華把書本攤在蚊帳下的涼席上,支一把小凳子靠著床寫作業。小華性格溫和,學習成績不錯,看起來和小兒子并無二致,但輸血袋和排鐵針又在不斷提醒她,這種表面上的“正?!笔侨绱舜嗳酢@罨巯露Q心,一定要徹底把籠罩在兒子頭上的陰影抹去。白天在醫院輸血的時候,她聽醫生聊起過“藍鳥”。那是一個美國公司,正在做一項關于地貧患者的基因治療研究,“他們會把那個壞的基因換掉,把小華治好”。
CRISPR/Cas9
懷上小兒子后,李慧曾經去醫院做過一次檢查。醫生把一根很細的針插進她的腹部,提取了一些宮腔內的絨毛細胞,通過檢查這些細胞的DNA,就能判斷胎兒是否也患有地貧。
那是李慧第一次直觀地了解到“基因”的神秘。小華剛發病時,她曾聽醫生說地中海貧血在中國兩廣及海南地區高發,還以為是這些區域的水源有問題。后來,她才知道,地貧是一種遺傳病、基因病,廣東省有16.83%的人口攜帶地貧基因,她和丈夫都在其中,因此他們的孩子會有1/4的概率患上地貧,小華“很不幸運,他把兩個人的兩個‘不好的基因’都占上了”。
提到基因,大部分人都會想到那個由兩條相互纏繞的曲線形成的螺旋。1953年,美國分子生物學家詹姆斯·沃森和英國物理學家弗朗西斯·克里克提出了這個有名的DNA雙螺旋結構模型,確定了基因的化學本質和分子結構,分子遺傳學研究由此開啟。克里克還發現,被記錄在DNA上的生物的遺傳信息,先被轉移到RNA,再轉移向蛋白質,從而完成一次表達。可以說,DNA是生物獨有的密碼本,而組成生物體、完成各項生理機能的蛋白質就是它最終翻譯出的明碼語言。
美國分子生物學家詹姆斯·沃森
因此,幾乎與基因的發現同步,人們開始設想:如果能直接修改密碼本上的原始記錄,就能改變生命本身。在疾病治療中,沒有比這更能稱得上“治本”的手段了。
比如地貧。這個最早被發現于地中海地區居住者的疾病其實是一種蛋白缺損。正常人體紅細胞的血紅蛋白分子由被稱為α鏈和β鏈的蛋白鏈組成,在地貧患者體內,兩種蛋白鏈不均衡匹配,導致他們的紅細胞很不穩定,無法正常將氧氣送往全身。而誕生這些缺損蛋白鏈的源頭,就是他們體內的某些位點的基因異常。比如李慧所說的“兩個‘不好的基因’”,就是負責制造小華的β血紅蛋白的兩個關鍵基因,它們都出現了異常,讓小華成了一名β-地中海貧血的重度患者。
怎么補上那兩個關鍵基因?首先得想辦法把目標基因傳遞進細胞里。20世紀80年代,科學家已經在嘗試一些相對粗糙的辦法。比如先在細胞外將目的基因與載體分子結合為重組DNA分子,再利用農桿菌或基因槍注入到受體細胞,從大量增殖的細胞里篩選出具有重組DNA分子的重組細胞,以此導入外來基因。隨后,不同病毒載體不斷被發現,精確有效地將目標基因導入細胞也變得越來越容易,分子治療時代似乎馬上就要到來。
英國物理學家弗朗西斯·克里克
1993年的科幻電影《侏羅紀公園》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出了這種樂觀。電影里,科學家們在琥珀中遠古蚊子的體內提取出了恐龍的基因,再用青蛙的基因補充了缺失的片段,從而復活了侏羅紀時代的巨獸。和所有冒險電影一樣,科學家的預想還是出了差錯——外源的青蛙基因使改造后的恐龍擁有了雙性繁殖能力,最終給樂園帶來了災禍。
現實中的情況要更復雜。問題不是出自外源基因,而是載體病毒。20世紀末,基因治療手段先后曝出事故:1999年,在臨床試驗中,一位18歲的少年因對使用的腺病毒載體的嚴重炎癥反應而死亡;2000年,γ逆轉錄病毒載體治療X連鎖嚴重聯合免疫缺陷(SCID-X1)導致近一半患者出現T細胞白血病。至此,基因治療進入“黑暗時代”,投資者撤回資金,初創公司接連倒閉,那位導致患者死亡的賓夕法尼亞大學基因治療項目以及罕見病中心負責人被禁止在10年內進行任何臨床試驗——基因的微妙、復雜和未知,第一次給滿懷豪情“從分子層面改變生命”的人們上了沉重的一課。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道納博士
新的轉折發生在2012年。當年8月,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道納(Jennifer Doudna)博士和德國馬克斯·普朗克病原學研究所的夏龐蒂耶(Emmanuelle Charpentier)博士小組在《科學》雜志發文,共同揭示了一種名叫Cas9(CRISPR關聯蛋白9核酶)的內切酶,它能夠在特定位點切割DNA,比起之前流行的其他核酸酶,它能實現精確、高效且成本低廉的基因切割,被人們稱為“基因剪刀”。這意味著,人們不再需要載體傳遞和導入外源基因,而是可以在分子層面直接改變那條螺旋了——這個過程被直觀地描述為“基因編輯”。就像你在電腦上直接用軟件開修訂模式改作文一樣。
在科學界,CRISPR/Cas9持續引起轟動,不僅連續三年入圍《科學》年度十大突破,最早發文的道納和夏龐蒂耶還因此獲得了2020年的諾貝爾獎。它的快捷和高效給了大眾無盡的遐想空間。和20年前一樣,“基因”再次成為大眾傳媒的新寵。漫威的超級英雄劇集開始直接使用CRISPR作為超能力的獲取背景,2016年,重啟美劇《X檔案》第十季的科學顧問還在劇中設定,有外星人通過CRISPR技術敲除基因,使地球人喪失了免疫力。無數科學家和大公司涌進基因編輯領域。有人試圖修改大豆、小麥等農作物的基因組,有的實驗室在研究新的生物燃料,甚至有科學家在培養不會傳播瘧疾的蚊子,讓遠古的猛犸象復活……
科學家
還有人在思考怎么讓它真正落地。
“基因編輯是生物醫學領域幾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革命”,CRISPR/Cas9被首次發現的2012年,吳宇軒從武漢大學博士畢業,到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物化學與細胞生物學研究所做博士后和副研究員,正式開始接觸基因編輯和胚胎干細胞研究,全新的技術突破讓這個不到30歲的年輕人發現了機會:“在我們讀研、讀本科的時候還沒有這樣的技術出現,那時生物學領域的這些技術都離臨床很遠,大家根本就不敢想這樣的事情?,F在,我突然感覺這個東西離自己很近,必須得做點什么抓住它?!?/span>
當時,吳宇軒工作的中科院研究所主要研究的是胚胎干細胞,它是人體內除受精卵外分化潛能最強的細胞,在實驗小鼠身上,它可以被分化成所有細胞和器官。早在基因治療技術出現之初,科學界就形成了基本共識,盡管在生殖細胞層面的基因治療能夠根治遺傳疾病,但由于人類對基因的表達還沒有完全掌握,外來遺傳物質的任意結合很可能在細胞層面造成無法想象的影響,基因改變可能通過后代擴散到人群中,污染人類的基因庫,存在嚴重的倫理風險。
基因的強大和未知仍是一體兩面,人們既要利用它的鋒刃,又要十分小心不被割傷。2015年4月,中山大學的黃軍就等科學家首次用CRISPR/Cas9技術對人類胚胎中導致β型地中海貧血癥的致病基因進行了修飾,盡管他們使用的是醫院人工授精過程中廢棄的不能正常發育的人類胚胎,并于實驗48小時后終止實驗,而且獲得了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倫理委員會的批準并符合相關法律,但是論文最初投給《自然》和《科學》雜志時,仍然由于倫理道德問題被拒稿。
弗朗西斯·克里克和詹姆斯·沃森在英國劍橋卡文迪什實驗室的醫學研究委員會工作時發現了 DNA 的結構。1953年,他們構建了復雜遺傳物質脫氧核糖核酸(DNA)的分子模型
“我當時滿腦子想的全都是如何把它盡快應用到臨床,它的最佳應用場景、最佳形式、最佳疾病是什么?”吳宇軒想到了基于造血干細胞的基因編輯。雖然同為“干細胞”,但它只能分化為血液細胞,不會對人體其他部分造成影響。而且在世界范圍內,造血干細胞的培養移植平臺都已經很成熟,吳宇軒想,“如果能把基因編輯領域的經驗和它做融合,很快就能出現新一代的基因治療產品了”。
吳宇軒翻閱資料發現,中國“地貧”基因攜帶者約3000萬人,涉及近3000萬家庭近一億人口,每一個地貧患者一年差不多要消耗250份獻血,對家庭和政府都是巨大的壓力。他決定把全部精力放在這里。
事實上,早在1980年,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的馬丁·克萊因就曾試圖采用基因治療技術治療地貧,他利用DNA重組技術將β-球蛋白導入患者的骨髓細胞中,再回輸到體內,但由于那時的基因改造技術效率太低,實驗無效。
吳宇軒要通過CRISPR/Cas9解決這個問題。2015年,他來到美國哈佛醫學院的造血干細胞實驗室做博士后,經過三年“熬夜到兩三點”的實驗,終于把造血干細胞的CRISPR/Cas9編輯效率提高到了90%以上。2018年,他帶著研究成果回到了中國,成為華東師范大學生命科學院的一名研究員。
《良醫妙藥》劇照
院長劉明耀正在等待像他這樣的人。劉明耀是國內有名的細胞生物學家,所里的實驗室從2012年年底就開始CRISPR/Cas9研究,是國內最早在哺乳動物的基因組進行CRISPR/Cas9基因編輯的團隊。劉明耀告訴本刊記者,2013年全世界有三個實驗室宣布可以完成大鼠小鼠的基因敲除,他們就是其中之一。
基因編輯的火熱,讓為全世界各地的研究者提供小鼠模型成為一門新生意,劉明耀帶著所里的十幾個成員開始“科學家創業”,成立了一家名叫“邦耀生物”的公司,出售他們制備的基因編輯小鼠,擴大在校園里的研究成果。憑借著敏銳的研究嗅覺,團隊負責人李大力意識到,基因編輯對于疾病治療的應用將是極具前景的熱點。2016年,他們又在國際上率先發表了利用CRISPR基因編輯策略在模型小鼠肝臟原位修復基因突變的論文,驗證了基因編輯用于體內基因治療的可行性。這一年也是熱錢涌入基因治療與細胞治療領域的一年,他們完成了首輪融資,這些常年埋頭在實驗室里的科學家門愈加期待把這些成果轉向臨床。不過,當吳宇軒帶著造血干細胞基因編輯經驗回國時,邦耀的科學家們剛剛經歷了一次基因編輯研究的失敗,他們開發的經過基因處理的通用型CAR-T細胞有效性不高,在體內無法存活,團隊很受打擊。
但這次看似失敗的研究吸引了吳宇軒。為了對這些免疫細胞進行基因編輯,邦耀的團隊已經完全熟練了從血液中分離提取細胞,進行基因編輯,再回輸動物體的整套方法——這些都和對造血干細胞的基因編輯治療流程一致。
編輯技術、提取和回輸手段、人員、資金……所有條件都已經成熟,接下來,他們的試驗對象將從小鼠變成人類。
倫理
李慧再次聽到“基因治療”的消息,是在“付大夫成人地貧群”里。
但就在多家醫院倫理審查通過,確定合作意向時,2018年11月,南方科技大學副教授賀建奎公開發表研究,稱他修改了一對受精卵中的CCR5的基因,使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編輯嬰兒誕生。報道一出,輿論嘩然,科學家認為這種人體實驗違背了生物醫學倫理審查,打擊了整個基因編輯領域的聲譽。
《外科風云》劇照
一時間,學界氣氛壓抑。國家衛健委停止了所有基因編輯有關的審批,盡管操作對象只是體外細胞,也不涉及胚胎和遺傳系統,劉明耀團隊的計劃還是被直接波及,他們不得不重新尋找合作醫院。新技術領域的競爭只在分秒之間,就在國內審批全部停止的2019年,美國基因治療公司Crispr Therapeutics和Vertex Pharmaceuticals與德國雷根斯堡大學醫院合作,宣布首次利用CRISPR/Cas9基因編輯技術治療β-地中海貧血病例,還在美國、加拿大和歐洲的6個研究中心發起了大規模臨床招募。這讓一向樂觀的劉明耀感到遺憾:“我們本來應該是全球最早的,可以說,是賀建奎這件事把我們耽誤了整整兩年?!?/span>
一次回湖南老家時,他和中南大學湘雅醫院血液科主任陳方平聊起審批的苦悶,對方提議:“實在不行,你們到湖南來做吧!”當時,付斌組織的造血干細胞團隊已經相當穩定,治療和隨訪都很規范,雙方溝通后很快達成合作意向?!昂先艘覟樘煜孪嚷铩!钡絺惱韺徟鷷r,劉明耀親自勸說醫院的倫理委員會主任,對方正好是他在休斯敦大學做教授時的博士后。他相信,除了“湖南人”的地域性格,雙方還擁有屬于“生物人”的科學共識。
“來自于各方面的壓力肯定都有,畢竟當時國內對基因編輯的干預,整體的氛圍是非常壓抑的,但從專業的角度講,我們不是為了冒險而做,也不是為了出名而做,就是為了解決客觀的問題。既然專業上是OK的,就能讓自己努力去克服這些障礙。”回憶接下任務時的心情,付斌語氣鄭重。
《千鈞一發》劇照
嚴格的審批一直到2019年底才結束。臨近年關,付斌在病友群里發布了招募信息。盡管大家都還不太清楚“基因治療”的具體方式和原理,甚至有家屬偷偷來問“基因編輯后是不是會變性”,但出于對醫院的信任,更出于對治療的迫切渴望,第一次報名就動員了8位患者。他們實在等得太久了。
經過身體狀況、血紅蛋白和多種血液標志物的評估,最終入選的是兩位和兒時的小華相當接近的孩子——后來的報道富有深意地給他們化名為“希希”和“望望”——他們一個7歲,一個8歲,都是輸血依賴型重型β-地中海貧血癥患兒。他們也擁有和小華極為相似的人生軌跡,用付斌的話來說,“不是很有故事性”的類型。從醫近20年,他見過太多因罕見病離散的家庭和因不規律治療早夭的患者,希希和望望已經是他們中最幸運的一類了。不過,看見孩子的真實生活狀態,他還是感到心疼:“兩個男孩都是七八歲年紀,但想玩的劇烈運動一個都不能完成,每兩周一次輸血,每天都要吃藥,這種狀態對于任何一個孩子都會產生極大的心理創傷?!?/span>
2020年4月,他們的命運和基因一起被改變了。他們在湘雅醫院接受了造血干細胞“單采”,付斌團隊的醫生們利用一種藥物使希希骨髓內的造血干細胞游離出來,再將它從血管中抽出,血袋通過生物冷鏈被送往上海,在這里,它將被改造成“基因藥物”。
接力
拿到血樣那天,吳宇軒感到了一種夢想成真的不真實感。血袋和以前做實驗時沒有任何區別,但他知道,里面的樣本來自兩個活生生的孩子。那些年紀比他更大、資歷更老的基礎研究人員,有的可能畢生都不會看到教科書上的研究進入現實。以往的科學史上,一項基礎科學研究從理論變為現實,至少需要幾十甚至上百年的時間。但這次,他在短短10年內就走完了這條路。
2020年,高瓴資本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張磊曾在一次論壇中談到,生命科學和生物技術正處在一個技術和產品創新爆發的“寒武紀”時代,各個細分領域的科學家和創業者正在創造人們以往未見和未知的新事物,“各種各樣的物種全部出現”。
付斌把整個基因治療過程類比為“修手機”,“如果說以前的造血干細胞移植是把壞了的手機整個換掉,做基因編輯就是找到手機損壞的部分,做精準的修理”。吳宇軒和他基因編輯實驗室里五位同事就是分子層面上的維修工。他們通過基因編輯技術,把希希細胞里的一種名叫γ-珠蛋白的表達基因重新激活——以往的研究發現,這個基因在人類成年后就會關閉,沉默不再表達,但它形成的γ-珠蛋白和β-珠蛋白功能相似,同樣能制造血紅蛋白——從而治愈這種遺傳性貧血疾病。
《黑色止血鉗》劇照
白色防護服、試管、離心機,過去10年,它們早就成了吳宇軒生活里最熟悉的物品,整套流程都已經在前期實驗中完成過千百遍。但依然會有無法預料的情況出現:吸取上清液時吸走了太多細胞,或者電穿孔時參數設計有誤,都會給嬌弱的細胞帶來不可逆的影響。拿起血樣,吳宇軒渾身緊繃。
最糟糕的狀況是“脫靶”。這是CRISPR/Cas9技術發現之初就被廣泛擔憂的問題。人們發現,理論上,Cas9蛋白酶可以實現固定的基因定位和定點敲除,但如果在基因中遇到與靶向目標很接近的片段,它可能會出現錯誤識別,無法精確匹配,導致DNA損傷修復時的意外。就像偏離軌道的列車,這種脫靶效應隨時會導致基因組產生未知的突變。
“安全比有效更重要,”邦耀生物聯合創始人、華東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生命醫學系主任李大力提到基因技術發展史上的諸多案例,“比方說把免疫缺陷的疾病治好了,但患者得了白血病?!彼嬖V本刊記者,進入臨床前的兩年多時間里,團隊在早期實驗中對所有可選的靶點都進行了測試,保證靶點確實沒有引起其他部分DNA的損傷和破壞,也不會引起常見腫瘤基因的表達變化。此外,他們還進行了各種類型的毒理實驗,對可能帶來的安全風險做了最高標準的第三方評估。
接下來要考慮的是編輯效率的問題。吳宇軒回顧在美國的研究發現,對目標細胞的基因改造至少要達到85%左右的效率,才能實現治療效果,“哪怕少一點點都不行”。
《白色巨塔》劇照
經基因改造后的細胞回輸到身體后,會與原有的體細胞混合在一起,它們能否正常在患者體內存活、衍生,產生足量的血紅蛋白,這對改造后細胞的擴增質量和模型都提出了更高要求。和實驗室的小規模增殖不同,“在病人身上,細胞數量起碼要上升兩個數量級,可能10的6次方的細胞很好操作,一旦擴大到10的7次方、8次方,我們是不是仍然能夠保證它有這么高的編輯效率?如果使用大量的蛋白去做,會不會又引起脫靶?”病人的細胞很珍貴,吳宇軒和他的同事們只能不停地使用樣本細胞群進行模擬試驗,待穩定數值后再在患者細胞中操作。
兩周后,經過基因編輯的造血干細胞被運回長沙。2020年4月30日,希希在無菌艙里接受了這份100mL的基因藥物的靜脈注射,比平常輸液更快,不到5分鐘,經過基因改造的造血干細胞已經進入他的循環系統。接下來的日子,它們將自動集中到希希的骨髓中——醫生已經用化療藥物清理掉了他原有的帶有缺陷的造血干細胞——在這里,它們將依次分化、表達,制造出正常、完整的血紅蛋白,讓他的血液恢復活力。
兩周后,希希和望望的中性粒細胞開始回升——它是骨髓移植成功的關鍵指標,這意味著患者的免疫功能開始逐步重建,可以安全出院了。隨訪75天時,血液檢查顯示,兩名患兒的血紅蛋白水平分別達到了129g/L和115g/L,已擺脫輸血依賴。要知道,以往像他們這樣β0/β0型的重度地貧患者,即使經過治療,血紅蛋白水平也只能達到90g/L左右,那是吳宇軒最開心的一段時間,每次看到返回的數據,他都能興奮一整天:“這就意味著他們可以完全像健康的人一樣生活了,很多運動也都完全沒問題,這對我們來說是很大的激勵和驚喜。”
兩年
過去兩年間,劉明耀團隊還和解放軍聯勤保障部隊第923醫院合作,以同樣的方式在廣西治愈了三名患兒。而深圳兒童醫院、南方醫科大學南方醫院等多個團隊,也采用β-珠蛋白再表達等途徑展開了基因治療研究。就在邦耀生物β-地中海貧血基因療法國內IND當天,李慧聽過許多年的“藍鳥”也終于落地,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正式批準了藍鳥生物公司的Zynteglo基因療法,使之成為全球首個進入市場治療β-地中海貧血的基因療法。
他們的研究重振了許多人的信心。在采訪中,劉明耀和吳宇軒都提到,希望中國在基因編輯等前沿技術領域的審批方式可以更科學和靈活,“有時候是看到國外已經做成功了,我們國內再開這個口子,有時候很多真正全球領先的技術,因為監管政策不能審批,導致我們在發展上有些局限”。但他們的這次嘗試間接地推開了這個窗口,為后來的基因治療的倫理審批、政策制定提供了一個借鑒案例。
不過,基因編輯的未知特性仍是他們面前繞不開的問題。近年來,有科學家發現,地中海貧血之所以在沿海地區高發,是因為這些地區在歷史上飽受瘧疾困擾,地中海貧血患者的基因是因其預防瘧疾的特性而被篩選出來的。那么,敲除和改造這樣的抗瘧基因意味著什么?付斌則在擔心那個被激活的γ基因,看著兩周年隨訪時高大壯實的希希,他想:“如果γ基因是一個好基因,我們正常人為什么要在成年后關閉掉它呢?”李大力也和他一樣保持“謹慎樂觀”,在技術層面保證精確后,他們還將對患者做長期的分析和跟蹤,這個周期將是10~15年。
劉明耀團隊的科學家在實驗室里工作
技術之外,還有許多問題讓科學家和創業者們焦慮。2015年剛到美國時,吳宇軒就發現,這里的研究氣氛和技術體系都和國內差異不大,因此新的編輯技術出現后,中美科學家都能快速上手。但在基因編輯技術的下游,比如干細胞培養和移植體系,中國的實驗室還很難跟上。當技術終于走向臨床,更多市場和商業化的因素也會成為干擾項,用劉明耀的話來說:“把藥做到臨床和把藥做上市之間,還需要更多專業的人才和生產管線?!?/span>
對于小華和3000萬地貧患者來說,這種“從一個患者身上提取細胞,生產藥物再回輸”的一對一治療方式顯然是太過緩慢,也太過昂貴了。吳宇軒告訴本刊,體外基因編輯的治療成本近百萬元,而藍鳥生物剛剛上市的基因療法價格高達280萬美元。去年,他成立了一家新公司,專門研究體內基因編輯技術,希望能在未來一次性生產針對成千上萬人的基因藥物?!拔覀兛梢陨a一個包裹了基因編輯器的脂質納米顆粒,你可以像常規的小分子藥物一樣,把它放在冰柜里保存,患者需要的時候,只需要把它注射回輸到體內就可以治療了,不需要任何細胞移植的操作,我覺得這才是將來基因編輯藥物的前景所在。”
這也是包括小華在內的、其他家境普通的地貧患者的機會。采訪后的深夜,李慧把小華所有的檢查結果都發給了我,這些年,她已經習慣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咨詢兒子的病情。她說,兩年前臨床試驗啟動后,她曾在廣西和深圳多地為小華做檢查,希望能趕上這波基因編輯的浪潮,但小華有一項血小板抗體指標過高,兩家醫院的醫生都建議她“再等等”。
明年6月,小華就要參加高考了。李慧已經等了將近16年。她依然在朋友圈里堅持轉發各種新藥和新療法的通告,這些成了她熬過苦難歲月的一點希望。她很慶幸這些年沒有離開深圳,多虧了規律輸血治療,才沒有耽誤孩子的身體。除了小華,群里還有等著做完手術后結婚的女孩,始終找不到合適配型的大學生,和李慧一樣,他們都在等著那束神奇的技術之光終于照向自己的一天。
(本文源自三聯數字刊2022年第38期 保護患者隱私,文中李慧、小華為化名),原文鏈接:三聯生活周刊專訪|邦耀生物首例基因編輯成功治療地貧,使科幻終于照進現實... (qq.com)